万象

十年孙立哲清华附中实录

发布时间:2020/10/4 18:19:24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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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孙立哲,生于年,年考入清华附中;年初赴陕西延川插队知青成为赤脚医生;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现为首都医科大学)读外科器官移植硕士学位;年春赴澳洲国立大学医学院留学;年秋天考入美国西北大学医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先后获得麻省理工学院、哈佛大学医学院、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纽约大学斯腾商学院、马里兰大学史密斯商学院的医学、法律、金融、管理和MBA等多学科学位。

原题

想念史铁生

(三)

作者

孙立哲

年,史铁生正上初二。5月份,清华附中十几名学生在圆明园的草丛中创立了红卫兵的核心组织,毛泽东亲自写信支持清华附中红卫兵造反。如果把文革比作一场地震,清华附中就是震中地带。一时惊天动地,历史变脸。先是校长万邦儒和所有的领导干部被打倒;8月份,一曲“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歌声指引每个班发掘祖坟找出“反动学生”,同窗交恶,反目成仇,一批一批的同类受到人格侮辱和血腥殴打;全国大串联,世界急速扩张;接着又“清理阶级队伍”,时间倒流,揪出有历史问题的老师……作为亲历者,这一系列事件使我们目不暇接,像是第一次坐上过山车的孩子们,强大的震荡翻卷出狂野嘶嚎。天炫地黑、方向迷失,今天的回忆仍然带着虚幻感和错觉。这显然是一段最难以描述的经历。铁生和我谈及文革最多的是在年——文革开始的十一年以后。我刚刚从肝坏死的重病中侥幸逃命,服用大量激素,把脑袋变成一副猪头,整天头昏脑胀成了半残;又被怀疑是四人帮的爪牙遭到审查,政治上走投无路,从医院出来直接就搬进了铁生家里。那是雍和宫大街26号一个平房小院里,前后一年半左右。铁生自年从陕北回京治病以来,医院直至双腿彻底瘫痪。出院后,父母求遍了各种神医庸医巫医怪医,每次用钱用礼物换来希望,唯使得随后的失望更深重。治病欠下单位和亲友们两千多元的饥荒,那时这可是个天文数字,父母不得不整天为稻粱谋,一家人穷困潦倒。在云南工作的母亲想回北京照顾儿子,单位又不准假,天天思念病中的儿子,患了乙型肝炎无暇治疗,转变成肝硬化并发食管和胃底静脉曲张。这个期间,我的母亲,还有张铁良、曹博、陈绳组等许多同学发小的母亲,了解铁生母亲的无奈与困顿。下面是我的九十二岁的母亲花了一个星期,用颤巍巍的手划拉出的一段回忆:铁生的母亲:伟大的母亲,伟大的母爱,刚强、坚毅、理性,对儿子的不幸,和对儿子的爱,咽在肚子里,铭刻在心地(底)里。铁生妈妈在撕肝裂肺的日子中度过,这颗心只有母亲才能体会啊!只要不是在睡中,便是时时刻刻都在她内心中搅痛。而为了不给儿子觉察到,增加他的无耐(奈),她又是平和地把眼下的一切痛苦埋在心里头,独自忍受。工资微薄,那日子真是穷愁潦倒,看不到一线光。这是多么痛苦和无耐(奈),儿子残下身瘫患(痪),生活不能自理,甚或连幻想都不曾有过。父母一天一天,不知熬到哪一天,哪一月或哪一年?我理解她,她肝病在外地,不能回京,请假调动不准,常独自一个人上背后山上去哭,只有山神听到她的内心。眼泪和哭声发泄倾吐一丝她内心里再无法承受下去的(字迹不清)。儿子痛苦真是挖心。肝炎那(哪)里照顾到自己的营养,一斤糖也舍不得买来自己吃。疾病、忧有(郁)的日日夜夜(少字)伴随不去的(少字),和无法治疗中,使她不知不觉中肝已经硬化,她顾不上她自己。经济极为困X(?难)在吃棒子(玉米面)贴饼子的午饭,肝硬化胃大出血,医院做手术麻醉中没再醒过来。在她离开这个世界,阂(合)目离去的两小时之前,医院看她时,她浮肿,双目紧锁,呼着粗气,我用小块湿纱布给她抹擦去他(她)口边的黏液,和毛巾给她擦擦后背、和前胸,盼她醒过来!那时铁生刚刚失去了母亲。妹妹史岚十三四岁正上初中。父亲请了长假,回北京勉强支撑着支离破碎的家。铁生在劳动局和知青办遭受了无数白眼之后,对找到正式工作不抱希望,侥幸找到了街道工厂的一份临时工,在鸡蛋壳上画工笔仕女。铁生和父亲加起来每月几十元的收入,勉强糊口,日子过得恓惶。我和铁生一个残一个病,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晚饭后躺在床上天南地北,从小到大一生的故事和体验从头数来,无所不谈。谈论得最多的是插队的故事和文革经历。我意外地发现,我和铁生在同样的环境下亲历文革,有些记忆一致,但是更多的是不同的精神历程和印象。这段历史,在我们心中像是由一些形状和色彩完全不协调的马赛克组成。随着历史的推演与反思,各自看问题有了新的角度。我早先对某些问题的认识像是万花筒中的图案,在旋转中变换,在变换中再度扭曲。仿佛这世界上有一种无比强大的无形规矩在牵制着我的思想。看看周围,不少人自诩不断“解放思想”,推陈出新,但终于像孙猴子一样,无论武功锻炼得多么高强,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当我还抱怨命运不公、整天怨天尤人的时候,铁生已经看到了这社会有着一种极权的病根,一套根本性的思想桎梏。人生最可怕的灾难,是无形的思想中所设立的自我约束与惯性逻辑,人们自动遵守内化于心的陈规,不敢越雷池一步。说到底,都是文化惹的祸。在这时,铁生开始拿起笔,试图拨开行为表象,追问人性和文化的本质,走入他命定的扶轮问路之旅。一个亲历者,对于没有亲历文革的人讲述这段历史更难。我的女儿孙婕莹,两岁多就和铁生相识,今年十六岁,在芝加哥的新三一中学上高中。铁生属虎,她管铁生叫“老虎叔叔”。我想起女儿不久前给我出的难题。她在作文里披露父亲文革时在红卫兵的发源地上中学。历史老师知道了如获至宝,热情邀请我去给学校讲文革历史。婕莹说,她的历史课中最说不清楚的就是文革。网上、书上的相关资料铺天盖地,每个人的故事和对苦难的回忆无奇不有。思想斗争、打人武斗、跳楼自杀、家破人亡、天各一方、平反昭雪、拨乱反正,不一而足。“受批判和自杀的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到底有没有错?”“没有错为什么受惩罚?”女儿的问题难倒老爸。婕莹于年与铁生和希米等在美国旅游了大半个月,医院神经内科柏晓利、清华附中的老朋友霍秀、张铁良、王立德等。我们开一辆巨大房车,从洛杉矶出发,边走边聊,经过赌城拉斯维加斯、亚利桑那州、德克萨斯州、阿肯色州、密苏里州抵达芝加哥,玩得乐不思蜀。年,我们全家到北京看奥运会,聚在铁生家里吃比萨饼。婕莹开始懂事,知道了铁生经受的苦难和今天的成就,眼神不离铁生的轮椅。出了门女儿就问,史叔叔为什么受这么多苦?社会为什么不帮他?好人为什么总是受苦?为什么会有文化大革命?女儿的问题像连珠炮,看似简单,我却回答不出。在女儿的世界里,保卫人性天经地义、法律之下童叟无欺,理性的形成水到渠成。我和女儿没有共通的语言,无法沟通,我生长在蛮荒时代。我想起了铁生在《病隙碎笔》中写的话:“约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约伯的信心前面没有福乐作引诱,有的倒是接连不断的苦难。不断的苦难曾使约伯的信心动摇,他质问上帝:作为一个虔诚的信者,他为什么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难?但上帝仍然没有给他福乐的许诺,而是谴责约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难的意义。上帝把他伟大的创造指给约伯看,意思是说: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无比的现实,这就是你不能从中单单拿掉苦难的整个世界!约伯于是醒悟。”女儿是个基督徒,每周日去教堂雷打不动,对圣经故事耳熟能详。我找到了给女儿的回答。我说,在文革中受苦的人如同约伯。约伯是好人。撒旦和上帝打了赌,赌注就是约伯的身体、亲人和灵魂。中国的领袖和上帝打赌,奇想人能胜天,于是有了文革。女儿问:可撒旦原来也是天使呀?是的,正是天使变成了撒旦,才使人间的苦难尤其深重。可怕的是,天下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它能脱去天使的善良,使其变成撒旦。这也许是世界永远的悲剧,文革就是从批判人性论开始的。(我们一家年在铁生家的照片?)铁生和我们所有的同学都没有想到——初二上课的重要内容是看电影故事片!清华附中教学的一大特色,是设立电影课。在每周三下午全校师生整队,步行去大礼堂。迈起军训课学来的正步走,步调一致;唱起《我们走在大路上》,歌声嘹亮。不用在课堂里反复翻动无聊的课本自然是大好事,不过放映的尽是些科教片,不过瘾。年以后,电影课逐渐被涂上了神秘色彩,居然开始放故事片。我心雀跃,电影课成了一周之中最诱人的盼望。看过的电影有《早春二月》《北国江南》《武训传》《舞台姐妹》《不夜城》《阿诗玛》,等等。不过,老师要求我们以批判的眼光看这些电影,回来还要写批判感想。这感想难写。比如,《早春二月》的主人翁是个富有理想和正义感的年轻知识分子,面对吃人的世俗流言,决定放弃年轻漂亮的女友,娶一个革命者遗孀为妻,为的是救助生计无着、走投无路的母亲和子女,多么伟大的选择。可是这寡妇为什么自杀了呢?选择两难。要是我,还是娶那个清纯的妙龄少女吧。真挚的爱情令人神往。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批判文章使我逐步醒悟,革命者的思想哪能带有资产阶级人性味儿!他们是理想的化身,我们必须塑造和歌颂无懈可击的英雄人物。绝对主义的理念潜移默化,我们主动“斗私批修”,进入非人境界;同时,不知不觉中英雄的模板在我们心里种下疯狂崇拜的种子。五、史铁生是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革命者打眼一看,这“型号”就像一株“修正主义的苗子”。文革开始,红卫兵给党员和校长贴大字报。铁生同情校领导,心中不服,政治逻辑顺理成章:反对党员就是反对党支部,反对党支部就是反对校党委,反对校党委就是反党,就是反革命。史铁生在《小传》中写道:“年‘文革‘时,我在清华附中上初二,刚刚十五岁。我是职员出身,所以我就站在保校领导这边了。我画了张漫画,一个人,一个耳朵大一个耳朵小,偏听偏信。是贴给外校来支援红卫兵的人看的。韩家鳌(清华附中支部书记兼副校长)把我叫到一边去,特别地鼓励了一番。”铁生哪里想到,世道变了,玉皇大帝龙庭震怒、喝令云雨翻覆,今天是“造反”的时代。“论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红卫兵纲领得到领袖的直接支持,毛泽东一张“炮打司令部”大字报道破天机。红卫兵真有先见之明,揭露出一条“从上至下”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你要接什么阶级的班?每个人必须立场鲜明。铁生默默地“对号入座”,他回忆道:“世界好像变了个样子。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个严肃的结尾,大约都是突然面对了一个严峻的事实,再不能睡一宿觉就把它忘掉,事后你发现,童年不复存在了。”清华附中红卫兵的造反大字报旗帜鲜明:“……我们就是要抡大棒、显神通、施法力,把旧世界打个天翻地覆,打个人仰马翻,打个落花流水,打得乱乱的,越乱越好!对今天这个修正主义的清华附中,就要这样大反特反,反到底!搞一场无产阶级的大闹天宫,杀出一个无产阶级的新世界!”年8月1日毛主席给清华附中红卫兵写了信,8月3日,王任重将清华附中红卫兵召至钓鱼台,向其正式传达了毛泽东的信,信中的结语说道:“……我们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同年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检阅红卫兵大军。(阎阳生提供照片: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门上接见清华附中红卫兵。)史铁生的世界里突然到处出现血腥。清华附中的红卫兵揪出“黑帮”——为首的万邦儒曾经是我们尊敬的校长。领导和老师原来是要把我们培养成资产阶级接班人,让祖国的红色变色、革命者人头落地、劳动人民再受二茬罪,是可忍,孰不可忍!给男女黑帮们剃的“阴阳头”彰显出他们的反动形象,比电影中的敌人还可恨。“资产阶级当权派”在批斗会上口口声声的认罪,招来革命者一记记耳光和棍棒。黑帮们被集中关押在五楼大教室内,随时被拉走批判。身体任人损伤,自尊任人羞辱,良知任人宰割,灵魂任人揉搓。革命义愤使革命者丧失人性、走向疯狂;同类相残,花样百出。划清界限最能触及灵魂。附中五楼大教室批斗黑帮,铁生和我都在场。万校长颧骨鼓出来、两颊陷进去、满脸黑胡茬子,和韩家鳌副校长面对面站着,衣衫褴褛。革命者一声怒吼:韩家鳌!抽反党分子万邦儒嘴巴,给我狠狠地抽!韩校长稍一犹豫,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韩校长无奈,一巴掌打到万校长脸上,清脆的一声响。子弹射中子弹,良心刺中良心!亲情与人性已经一文不值。打得太轻!是不是同情反党分子,划不清界限?!同学们的厉声质问掷地有声。椅子摔在地上变成木棍,木棍打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哀嚎阵阵钻入我的皮肉,犹如周身叮满噬血的蚂蝗,手指把手心攥出湿汗。心想,革命者的爱憎分明,思想觉悟就是高!后来知道,这打人的不完全都是红卫兵,不乏哪些在红卫兵造反精神引领下,用别人的血肉和痛苦证实自己是革命者的同学们。这事可怕,革命激情是一种威力无比的传染病。学校成了从理性中剥走爱愿的试验场;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社会成了凝炼仇恨的蒸馏炉。相比之下,我们怎么恨不起来?这是因为我们还有思想,还有同情心,同情敌人就是对革命最大的犯罪,有思想的战士是最危险的战士。讲台上的红袖章飞舞,划出崭新的历史逻辑。五四运动以后的几十年里,特别是建党以来,在革命的大风大浪只有伟大领袖高瞻远瞩产生思想,毛泽东思想洞察秋毫,已经替我们把一切都思考好了。天下只有一宗信仰,一个放之四海的真理。领袖挥手我前进,忠不忠看行动!忠诚领袖是衡量革命者的唯一标准。万校长的儿子万军比我小三岁,是我招蜻蜓粘知了的跟班,红卫兵逼他用皮带抽打父亲,善良拷打善良。他扬起手,闭着眼睛抽过去,革命义愤战胜资产阶级亲情。万校长的小儿子叫万方,方字是万字多一点,我们都叫他“疙瘩”,六七岁的年纪纯真可爱,不但是父母的宝贝,也是我们居民楼中的宠儿。在楼前的批判会上,母亲带着他高高举起拳头,咿呀呀的童音喊出:打到万邦儒!消灭幼儿的天真,赎抵父辈的“罪行”。“打倒”的口号声振聋发聩。革命是烈火,是熔炉。年轻人有的是肾上腺素,用肾上腺统帅行动激情无限。我们必须横扫一切资产阶级同情心,把同情踩成粪土,把心肠炼成铁石。造反靠盲从!铁生和我回忆起附中一位自杀的老师。红色恐怖吓坏了站在“黑帮”边上的青年教师刘树华,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刘树华不是当权派,只是大学毕业不几年的物理教师、校团委副书记,兼任郑光召所在班的班主任。他是被刚刚揪出来的“反革命”、“坏分子”。什么罪行?——是和大学图书馆的人员关系“暧昧”,也有说是未能成功的初恋情人写来了信,揭发刘树华曾经“纠缠”她。总之,万恶淫为首。《太上感应篇》说得分明。“男女关系”是性激素的专业,其中有无限的想象空间。刘树华小小的身躯哪里禁得住青春小子们睾丸素的喷发?胳膊抡起来,板凳砸下去,一阵阵暴打,使他从讲台左边滚到右边,右边的战士连踢带打,又爬回左边,衣衫被血迹揉搓成碎片,样子像一条癞皮狗。惨叫声声,响应出多少红卫兵和革命者的造反气概、英雄豪情。别装死,站起来,老实交代,到底是怎么耍流氓的?!在撕扯耳鼓的口号声中,刘树华挣扎着站起来,头深埋下去。长长的软发被汗水洗成一条条粗绺垂在眼前,惊恐无助的目光在头发形成的帘布中偶尔闪出。纯粹是《红岩》中叛徒甫志高的形象!革命真是一种强大的非典病,我胸中热血奔腾,拳头捏起来,恨不得也上去打呀!让我们再一次高声朗诵毛主席的指示吧:“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将亲手把我们一穷二白的祖国建设成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将亲手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任重而道远。有志气有抱负的中国青年,一定要为完成我们伟大的历史使命而奋斗终身。”多么激动人心的殷殷嘱托呀!二十年之后,我们才知道这段唱红天下的毛主席语录竟然是编造的!编造传播“最高指示”,这是什么罪?当时居然无人出来辟谣?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史铁生回忆道:“史无前例的事太多,听也听不过来,想也想不过来。不断地把人打倒,人倒不断地明白了许多事情。打人也是为革命,骂人也是为革命,光吃不干也是为革命,横行霸道、仗势欺人、乃至行凶放火也是为革命。只要说是为革命,干什么就都有理。理随即也就不值钱。”革命者虽然仇恨无边,体力毕竟有限,身体是本钱,先吃饱饭以利再战吧。台上一声命令:刘树华,明天一大早就过来,听见没有!接着喝问:知道明天来干什么吗?刘树华鸡啄米一样点头,他知道明天的屈辱必然更深更重。威慑是悬在头上的利剑,制造不确定性是用心理实现谋杀。挨打当晚,刘树华带着满身血污把身体拖回到宿舍,神情显得异常镇定。刘树华同一间宿舍的室友是附中张亦鸣老师,未婚妻正好是给铁生和我所在两个班教数学的邵老师。张老师见刘树华一言不发、默默地清理伤口,小心翼翼地轻声劝他想开点,随后睡下。一夜无事。第二天大亮,张老师起床好一会儿了,见刘树华还蒙着头向里侧身睡着,过去推推他,手指感觉异样,心中不由得一惊。原来刘树华为了怕被室友发现,在离开宿舍前用衣服杂物把被褥裹出一个卧倒的人形。此时此刻,其人其命早已魂飞魄散不在人世了。第二天,即年8月27号晚上,我去公寓食堂打饭时,看见家属区供热锅炉下聚集了一大群人,众人仰望天空,用眼睛丈量足有十几层楼高的烟囱。在夜深人静时,刘树华顺着钢丝脚手梯,一步一步爬上顶端,跳入烟囱口自杀身亡。第三天,锅炉工用铁钩子把尸体从炉灰中拉出来,刘树华的大腿骨从骨盆脱臼,向上贯穿腹部,牢牢地插进胸腔。显然是从高空自由落体触地的一霎那,由巨大的冲力造成。平时,刘老师给学生讲授物理的自由落体原理深入浅出,今天正是这重力加速度带着他命归黄泉。刘树华老师时年26岁,生命之树正长得茂盛。试想,谁没有父母?谁没有亲人?难以想象,远在农村的父母如何能接受这可怕的现实?设若他们得知,带着一家人的希望与骄傲,正在城里“有出息的”儿子曾遭受了何等的屈辱,最终以无言的壮烈保卫人格的尊严,一横心,贯身跳入擎接苍天的烟囱口,心里会是怎样的痛楚!刘树华死前想到了什么?心里会不会想到父母和妻子,想起那报不尽的养育之恩和割不断的血肉亲情?在跳入黑洞洞烟囱口前的一霎那,他必定是咬住牙在心里给父母道一声珍重、对亲人说一声对不起,把祈盼交给来世。刘树华是个来自农村的本分人,人穷志不穷。铁生向我说起在陕北学下的话:这人跟人就差得这么多?白馍馍有气,黑馍馍也有气哩!这个事例不过是当时的冰山一角。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死人算什么?中国人有的是,死他个三亿,还剩下一大半哪!在这红彤彤的新时代中,人性被揉烂,价值被绞碎,人心在触及灵魂的烈火中爆炒后再自己咽下去,化作粪土。六、铁生跟着几个激进的同学到清华照澜院抄老右派钱伟长的家。史铁生在《文革记愧》中写到他的彷徨与无奈:“我在学校里也想参加红卫兵,可是我出身不是红五类,不行。我跟着几个红五类的同学去抄过一个老教授的家,只是把几个花瓶给摔碎,没别的可抄。后来有个同学提议给老教授把头发剪成羊头。剪没剪我就不知道了,来了几个高中同学,把非红五类出身的人全从抄家队伍中清除出去了。我和另几个被清除出来的同学在街上惶然地走着,走进食品店买了几颗话梅吃,然后各自回家。”铁生正视事实和历史,诚实反思,这是一例。钱家住照澜院16号,与我姨妈马向春的家(照澜院15号)是老邻居,女儿钱开来和钱歌放与我的表姐郑嘉名、郑沈名、郑燕名是一起玩儿大的发小和同学,小时候聚在一起,在钱家的院子里和厢房里撒花、跳高,把好婆(奶奶,钱伟长母亲)和老娘(姥姥,孔祥瑛母亲)气得没辙。钱伟长的夫人是孔祥瑛,清华附中原来的校长。孔老师的父亲孔繁霨是孔子第七十四代孙,仁学传承深厚,三十年代就读于天津南开女中,有名的才女。年考取清华大学文学院,师从闻一多、朱自清、陈寅恪等,连年拿甲等奖学金,并担任清华大学校刊《清华周刊》文艺部编辑。年毕业后,二十四岁的孔祥瑛与二十七岁的钱伟长在昆明结婚。一年多以后,收到国学大师陈寅恪的研究生录取通知,激动不已。陈先生招学生要求苛刻,这个学术进阶的机会千载难逢。孔祥瑛望着襁褓中的儿子钱元凯,想着只身一人在北美求学的丈夫,婉辞了这个机会,否则很可能成为一代女国学专家。年,与读完博士归国的钱伟长搬到清华。建国后,钱伟长担任清华大学教务长、副校长,夫人担任清华附中校长,各自的事业有声有色。年,钱伟长因为在年发表的一篇两千来字的小文章——《过严地管教青年是封建教育思想的反映》,被直接划为右派分子。到底什么是右派言论引起毛泽东的亲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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