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笔下的前朝风物，写出来的真是一往情深。前三篇写的都是物，这一篇写的是人。

张岱笔下的这个养花人，可谓不疯不魔不成佛的典型。他喜欢养花，养的花包罗万象；他擅长护花，很有针对性地消除害虫；他体弱多病，可是侍弄花卉时百病无踪。

张岱笔下的金乳生就是一个痴迷人。他早晨起来，不洗脸也不梳头，先去给花卉洗脸梳头，杀虫治病。那么多花卉，一天之内一定要挨个照管一遍。乐在其中，迷在其中，执着在其中。

我也曾经有过那样的痴迷时刻，每个人一生中都曾有过金乳生那样的痴迷时刻。金乳生有张岱画像立传，此刻我们都在故纸前捧卷品咂。谁来记录我们自己的故事呢，只有自己书写。

我讲过元好问，他痴心一片才有了《中州集》的传世，才保留了千年不灭的东北文字，我由此很感激元好问。我还听许多老人说过四平街有座天桥，曾经是关东大地上跨越中东铁路的世纪工程。我曾经在疫情紧张的岁月里冒险去吉林市博物馆看过牛子厚事迹展览，他当年兴办喜连成的初衷，应该也有一份金乳生那样的痴迷。

张岱自己就是一个痴迷人，他有情有义地拿起毛笔，寸管片段，往事前人，一一活现在眼前。《陶庵梦忆》后面还有个柳敬亭在说书，那更是一个说不尽的往昔。

再来看看这篇人物小品的精彩句段吧！写的那么勾人儿。

开篇第二句“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我说过我喜欢水，少年时期在水边书写了最纯净的回忆文章。张岱这十个字又勾起了我的魂儿，他写的这片空地，有条小河为界，这就是我的梦中家园。那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往日时光，现在只是一辈子的念想。

张岱看到金乳生把这片空地做了花园，读者诸君，你家窗前那片空地呢？

我已经没有那扇窗，已经没有那片空地，已经没有那条小河了。我有的只有这些印刷往事的故纸。

首段结尾句“有画意。”这是小品文精致文笔里最好的一种类型。叙写片段景致之后，来这么三个字的精短评论，最是点睛之笔。“有画意”“有诗意”“有水平”“有力度”“有两下子”，诸如此类好评，人人都会说都会写，关键是写在哪个地方。北牖欲从张岱学，而今写在札记里。有感觉。

二段结尾句“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画面感较强。能让当今读者联想到《航拍中国》《舌尖上的中国》取景叙事手法。

也有让我指手画脚的句子，文末这句“青帝喜其勤，近产芝三本，以祥瑞之。”俗了。金乳生侍弄花卉，是一片痴情如水心性，自己喜欢的事，与别人无关。结尾这句硬贴上去的价值观，把张岱由知音媚俗成了看客。

附张岱《金乳生草花》

金乳生喜莳花草。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乳生濒河构小轩三间，纵其趾于北，不方而长，设竹篱经其左。北临街，筑土墙，墙内砌花栏护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栏，长丈余而稍狭。栏前以螺山石垒山披数折，有画意。

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罂粟、虞美人为主，而山兰、素馨、决明佐之。春老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佐之。夏以洛阳花、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蜡梅、西府、滇茶、日丹、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

乳生弱质多病，早起，不盥不栉，蒲伏阶下，捕菊虎，芟地蚕，花根叶底，虽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痴迷人。

癃头者火蚁，瘠枝者黑蚰，伤根者蚯蚓、蜒蝣，贼叶者象干、毛猬。火蚁，以鲞骨、鳖甲置旁引出弃之。黑蚰，以麻裹筯头捋出之。蜒蝣，以夜静持灯灭杀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猬，以马粪水杀之。象干虫，磨铁钱穴搜之。事必亲历，虽冰龟其手，日焦其额，不顾也。青帝喜其勤，近产芝三本，以祥瑞之。

补记：

关于侍弄花卉，有个叫君威的后辈曾有妙文章，都是故人往事了！

再补记；

北牖童年时，与生产大队的果园为邻居住，那么一大片果树园！春天全是花，铺天盖地。从后屯回家，可以穿过那一片花海。曾经有个前辈领着我进入果园打鸟，捕鸟当然没有收获，大开眼界倒是最烂漫的印象，那么深广的花海！

北牖那时怜香惜玉，偷摘的果子拣选稀有的几颗给了对面的小姑娘，引起坐地分赃的恶少不满，立刻挨了一拳，鼻血奔流。

果园里有一口机井，废弃经年，残柱遗留，上覆板石，周边各类高草。大人屡次警告不得靠近，胆怯的小眼神多少次勾留在那个神秘的水泥管桩上。

看管果园的是大队干部，那时大队有许多干部，在幼年北牖眼里在大队呆着不用去生产队干苦活儿的都是干部。那是两个凶恶的人，长得高大神秘。因为他们是看管果园的，所以感觉他俩应该长得很高大；因为没什么可以看管的，没见过他俩在果园里巡逻，所以感觉神秘。那片果园有铁丝网，有八号铁线捆绑的粗粗的木栅栏，也有小孩能钻进去的豁子，北牖在果园里真没怎么见过大人。

后来，一排排果树被东方红拖拉机拖着钢丝绳从油黑的泥土里薅出来，一树树的翠绿无声卧倒，一个个深坑在翠绿身旁显露出来。大队那些干部毁了果园种上了高粱。

后来那里成了玉米地，分地之后被两个屯儿的村民承包，曾经属于不同的人家。

再后来，整村搬迁到城镇，宅基地悉数被毁复耕还田。全村的住宅都摧毁了，进城的农民没有养宠物的心力，留守废墟的小灰狗被拆房的野蛮工人追赶成了流浪狗。大老远嚎叫着见见落泪回访的主人，可怜见地跑过来，又惊恐地逃离，消失在曾是村落的荒野。它曾经受到多大的惊吓？连曾经亲密无间的主人都是它眼里可怕的坏人！家园都没了，老人们的岁月心灵被连根拔起，卫星地图上的村庄消失了，还能再有果园！？

又补记：

等我有了资本，一定要恢复那个果园，全村的土地都覆盖着海棠花，八百垧土地的果园。花海下面，还是当年那几条弯弯路。路的尽头是观花院落，有书友在品花饮酒，分享海棠。看管果园的，是我面孔慈祥的父老乡亲。

转载请注明:http://www.mabulili.com/wxjc/23104.html